一心於2015春天藝術節搬演的《芙蓉歌》，改編自張曼娟1994年出版《鴛鴦紋身》的同名小說〈芙蓉歌〉。對原著小說，我早就爛熟於心，所以得知一心要改編成歌仔戲版的《芙蓉歌》，心中委實期待。對我這樣一個原著迷來說，一心的《芙蓉歌》某種程度大大的滿足了原著迷的情感偏好。
原著影響力無所不在
在提原著影響力之前，先提一個有趣的巧思，劇中雙男主的名字，王庭飛與柳筠卿，恰好是原作唐傳奇《華州參軍》作者的名與字拆解而來，原作作者溫庭筠，字飛卿，編劇甚具巧思的將這個名字拆解重組，成了劇中雙男主名字。這份巧思不只將原作作者溫庭筠名字置入，還有向唐傳奇致敬之意。
原著的影響力幾乎無所不在，首先，是舞台設計與影像設計，《芙蓉歌》的舞台簡單寫意，單看稍嫌單調，但搭配上極富水墨意趣的投影影像之後，乍看簡單的舞台立刻就多了寫意的意境。水墨畫般的影像與舞台，宛如原著描摹的情境氛圍的再現。於是，第一場戲男主角在晨曉時分策馬來到曲江，並且在漫天荷花競麗的荷塘中與女主角芙蓉初次相遇，就從紙上躍上舞台。劇中幾場重要的場景，不論是淡遠優雅亦或是工筆華麗，影像的設計都能恰如其分地將場景情境做到寫意的描摹或借景寓情的烘托。
原著影響最鉅的地方，莫過於劇本。《芙蓉歌》一劇幾乎沒有更動原著主軸，並將原著小說中的「愛情」描摹具象化，小說的文眼同時也是全劇核心精神也通過女主角芙蓉之口娓娓道來：「你是肥沃的土壤，我卻逐漸枯萎死去，因為我是一株芙蓉，而他是溫暖的水澤。」由此可見編劇對原著的喜愛程度。劇本著力之處都在如何把原著沒說清楚或語帶朦朧之處加以凸顯輪廓，填充血肉。其中著力最深的是女主角芙蓉的母親崔夫人與雙男主之一的王庭飛這兩個角色。
原著中，僅描述女主角芙蓉之母崔夫人因為女兒的曲江邂逅恰好與自己年少的戀情相似，再加上慈母護女心切，為了成全女兒的戀情只好以攀誣的方式誣賴女兒指腹為婚的王家兒郎，並藉此要求退婚。而一心的《芙蓉歌》則給了崔夫人從反對女兒到成全女兒這段心路歷程完整的轉折，從少女情事的回憶，帶出了崔夫人當年也曾落入和女兒芙蓉一般的情境。面對幾乎複製自己少年經歷的女兒，崔夫人怎麼捨得女兒經歷與自己相同的遺憾。因此，只能成全女兒的戀情，辜負一直以來侍己如母、待女如珍寶的姪兒。然而，崔夫人雖說成全女兒，但昧著良心誣陷向來純良正直的姪兒仍舊難逃良知的責難，戲中特別著墨崔夫人這段良心譴責作為成全女兒戀情的代價，在情感的處理上不僅細膩也增加了角色完整性。
劇本另一個濃墨重彩描繪的角色就是雙男主之一的王家兒郎─王庭飛。原著中，王郎一直到崔夫人登門向王家退婚時才以一個深受不白之冤的倒楣深情未婚夫的形象登場。一心的《芙蓉歌》中，王庭飛在第二場戲就以亦子亦婿般的身分出現在崔家，面對既是姑母也是未來岳母的崔夫人，王庭飛執子婿之禮，體貼問候、關懷備至。一出場，就點明了王庭飛與崔家深厚的情誼，也凸顯出其性格的深情執著。也因為有了這場戲的鋪墊，讓之後崔夫人以誣陷方式攀誣王庭飛並要求退婚的橋段，更加重了崔夫人內心掙扎，良心難安；而王庭飛則更加的無辜冤枉、百口莫辯。另外，原著小說中的王郎堪稱主角三人中情緒起伏最大、內心掙扎最多的角色，一心改編的劇本中，給予王庭飛這個角色更飽滿的性格描述、更合理的情緒轉折，所以，一向視表妹芙蓉為妻子的他，即便被姑母崔夫人誣陷私藏芙蓉，身遭父親毒打鞭笞，心念牽掛的仍是芙蓉的安危；即使姑母的誣陷曾讓他蒙受不白之冤，姑母病逝之際他仍不計前嫌的執孝婿之禮；失蹤的芙蓉為奔赴母喪突現靈堂，也讓情奔的真相終於大白，當眾人都認為芙蓉已不配為王家婦時，只有他堅持信守婚約；面對心如古井的妻子芙蓉，他依舊愛之護之，做盡所有可以做的事情只為了換妻子一笑；當妻子再度背叛私奔，他再憤怒也不曾真正將怒氣發洩在妻子身上……王庭飛，欲愛而不可得，在愛情面前他卑微到只求將所愛留在身邊，他的執念終將故事推向不可挽回的境地。他是劇中象徵「我執」的代表人物，也是三個主角中象徵意義最鮮明，角色塑造最飽滿的角色。
《芙蓉歌》一劇在劇終之前都沒有偏離原著精神，然而，卻在最後添上了原著《芙蓉歌》所改寫的唐傳奇《華州參軍》的橋段在劇末，這一筆在我看來頗有畫蛇蛇足之感。唐傳奇《華州參軍》的結尾帶有濃厚的道家思想，表達了唐人認為修道修仙可助於超脫人間世俗牽絆，並將所有的人間情感執念追索都視為南柯一夢，華胥之境。《芙蓉歌》全劇十分之九都在闡述對愛情的追求與執著，劇中的所有角色雖各個為情所困，但依然一往直前。卻在劇終前讓角色如唐傳奇《華州參軍》般猛然醒悟情之虛幻，並且大有情之一字為悟道之迷障的感嘆。身為觀眾的我，看到此處，突然有一種本來在看愛情偶像劇突然被跑錯棚的大愛台亂入的錯亂感，劇本竟然在劇終前來個一百八十度的觀點大轉彎，不只破壞了前面十分之九的整體性，也破壞了整齣戲的完成度。
另一個深受原著小說影響的地方凸顯於導演的調度。導演善用舞台與影像元素融入演員的表演情境之中，如此作法，讓演員的演出宛如小說的再現，也運用不少走位和肢體動作將角色之間的感情戲表達的更加細膩，並且劇中幾乎所有分場都與原著小說無異，對於看過原著小說的觀眾來說，確實看得相當痛快。然而，這樣的分場結構對於習慣看歌仔戲的觀眾而言可能不夠流暢，過多的分場與暗幕容易使第一次看戲的觀眾，其觀賞的情緒容易被打斷或無法延續。或許，這是未來加演導演必須考量的問題。
關於演員
《芙蓉歌》是一齣大文戲，戲的精采程度與演員的表演程度直接相關。本劇男主角有二，一個是孫詩詠飾演的華州參軍柳筠卿，另一個是孫詩珮飾演的王庭飛。坦白說，這一回詩詠的角色比較吃虧，柳筠卿就是一個只需要耍帥的角色。劇中，柳筠卿一開始就得到女主角芙蓉的愛，所以，他不需要掙扎，也不需要苦苦追求，他只需要跟女主角濃情蜜意就好了。
對比之下，詩珮飾演的王庭飛就擁有許多發揮空間，一如前文所提，編劇在描寫王庭飛一角飽滿不少角色性格的厚度，也給予該角色情緒轉折鋪陳的空間，只要演員夠用心夠認真，王庭飛其實比柳筠卿更容易打動觀眾。詩珮的王庭飛，有幾場戲演來特別令人揪心，其一是於靈堂上重遇芙蓉的狂喜與真相大白後表態的堅決，尤其是當身旁眾人都覺得芙蓉已不配為王家婦時，庭飛看著芙蓉與筠卿，說出「我的妻子回來了」的態度與氣勢，為中場休息畫下一個山雨欲來的休止符。下半場，當芙蓉第二次情奔後回府祈求放妻成全時，面對妻子一再的背叛，庭飛心痛到了極點卻再沒有先前的怒火衝冠的火氣，只見他深深吸一口氣，沉聲說道「你是我的妻子，沒有人可以改變。」這一場近乎欲哭無淚的表演，詩珮演來舉重若輕，靜默卻有力量，是我個人很喜歡的一段。接下來，全劇最重要的情感爆發戲，當庭飛得知芙蓉為了祈求休妻而扯謊懷孕，庭飛與芙蓉理論到最後，芙蓉舉刀自裁，面對妻子一心求死也不願意給他半點機會，庭飛除了絕望還是絕望，原來，他從一開始就輸了。不論他做得再多、做得再好，心上人卻在他不知情的時候悄悄換了春閨夢裡人，他執意的守護與追求俱成枉然，再怎麼爭也爭不過已經被拍板的事情，他莫名其妙地被判出局，成了三角關係中的龍套。這場戲，詩珮將幾個重要的情緒轉折處理得很細膩，從憤怒到著魔，再從著魔到心驚，心驚之後是被判出局的悲痛，最後是得知一切再無可挽後的絕望，每一個情緒轉折銜接流暢，演來一氣呵成，也讓身為觀眾的我很自然地把認同的天平傾向於王庭飛一角。
當家小旦孫麗惠飾演的女主角芙蓉，是全劇的核心人物，所有情感的發韌與衝突點都是她。這個角色有點類似去年《茶の心》的女主角，只是芙蓉對愛情的追求更加堅定，更加執著，一旦選擇了就再無反轉的可能。孫麗惠於上半場的表演，可能因為較多戲份要表達出少女初試情滋味的嬌羞樣貌，顯得有些太過緊繃，情感上不夠自然流轉。但到了下半場很明顯在表現芙蓉一角堅定與執著上掌握得比較好，也讓感情的張力可以推向高峰。
三個主角之外，不能不提飾演輕紅的鄭芷芸。輕紅的主戲不多，但鄭芷芸還是在僅有的兩場主戲中表演得相當出彩。第一場是得知芙蓉心意的輕紅，為了一句知心人替小姐去向夫人請求的退婚的內心戲，鄭芷芸將婢女輕紅諸事皆以芙蓉為重的態度相當具體的演繹出來，從一開始的不願意，到一句知心人動搖她的心念，再到一切都以小姐芙蓉為重的忠誠，短短的一首曲子中一翻三折的將輕紅的情緒清楚表達。到了下半場，再次隨芙蓉情奔的輕紅為了幫助芙蓉脫逃，暗下決心，使得調虎離山之計，這一段鄭芷芸的演出再一次凸顯輕紅的義氣與智慧，為了芙蓉，她可以殫精竭慮，為了芙蓉，她可以拋捨一切，包含自己的性命。原著小說中義婢輕紅的形象被鄭芷芸活靈活現的演了出來，不只稱職而且亮眼。
最後，一定要大大稱讚高玉珊飾演的崔夫人。崔夫人一角是劇情峰迴路轉的推手，也是與女主角相互呼應的另一個影子女主角。如果不是同樣於曲江畔的少女情事被狠狠斲傷，如果不是素來愛女心切，崔夫人不會用這麼陰損的方式向自家哥哥要求退婚。也因為在女兒與姪兒之間只能擇一的抉擇，才會令崔夫人誣陷姪兒庭飛時唱出了「打在兒身，痛在我心」的良心煎熬。高玉珊飾演的崔夫人在這一場重要的轉折戲中，表現相當精采，從一開始的遇見大哥時的委屈痛哭，面對二丈金剛摸不著頭的姪兒怒目責罵，卻又在看見姪兒深受鞭笞時暗悔自己的自私與對姪兒平白含冤的憐惜，同時演繹出母愛的自私與姑姪情深的兩難，讓看戲的我生生地被逼出淚水，不得不說，薑是老得辣。雖說嗓子狀態已大不如前，但演技的精準度大大彌補了嗓子的狀況，對我來說，仍是瑕不掩瑜。
結語
身為原著迷，對於《芙蓉歌》一劇，我有著情感上的偏愛。然而，持平而論，以文學入戲的《芙蓉歌》不論在劇本、導演調度上，都仍有調整的空間，如何讓文學這一味融合得更加自然無縫？如何在原著的基礎上凸顯戲曲的味道？如何讓劇作不只感動原著迷更能感動初次接觸的觀眾？我想，這些都是加演版《芙蓉歌》可以多所著墨的地方。
一心歌仔戲團每年都在年度新編劇碼嘗試各種不同的可能，不論是改編西方經典，又或者是挑動大膽議題，讓人對其新編戲懷抱一定的期待。今年，以改編知名作家的古典新詮小說為題，試圖引渡「文學」於歌仔戲當中，不只是劇團的自我挑戰，更是努力不斷開發劇團的可能性，包含了演繹題材的可能性，與開發看戲觀眾的可能性。
對於這個“一心”在「創新」上努力的劇團，總讓我忍不住一次又一次走進劇場，也對其作品總懷著期許與期待。
演出：一心歌仔戲劇團
時間：2015/7/4
地點：大東文化藝術中心
導演：郎祖筠
編劇：孫富叡
演員：孫詩詠、孫詩珮、孫麗惠、鄭芷芸、高玉珊(特邀)、孫榮輝等
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