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櫻小姑─回憶的迷宮》一劇前身原為唐美雲歌仔戲團於大愛菩提禪心的作品,編劇與劇團在原本的人物設定基礎上,重新編寫宛如續集的《回憶的迷宮》,這個作法堪稱相當聰明,既讓曾看過電視劇版的目標觀眾有熟悉感,但也不至於吸引不到沒看過電視劇的觀眾,畢竟只有角色人設沿用,故事乃全新打造,一兼二顧,新舊觀眾基本上都兼顧了。
本劇由向來擅長描寫家常情感的陳健星編劇,一個乍看通俗的婆媳鬥法故事,卻在他富有邏輯的說故事技巧之下,鋪展出更深刻的家庭情結與家族記憶。
故事從男主角趙天成一個極具象徵意涵的夢境開場,夢中妻子與母親各自化身成為穆桂英與柴郡主這一對婆媳,一個指著他喊楊宗保,另一個指著他喊楊延昭。身為兒子的趙天成面對婆媳之間槍口一致對準他的責難,他既不想選邊站也無法選邊站。於是,不論是夢中還是真實的世界,趙天成始終周旋在「柴郡主」和「穆桂英」之間,這是他揮不去的夢,更是他解不開的結。
夢境,只是個引子
當夢境宛如預知夢一樣的成了真,母親竟把自己誤認為已經過世的爹親,還逕自的將一家子的關係亂了套。面對老母在自己面前宛如新婚少婦的嬌態,趙天成既尷尬又頭痛,面對妻子越來越無法忍受的脾氣,趙天成只能婉言相勸拜託妻子配合。
當真實生活與恐怖夢境逐漸合而為一,趙天成只能接受妻子春櫻貢獻的辦法,以簡單直接的方式讓母親知道,她自以為過著的時間已經是「過去式」。
劇情至此巧妙地往角色的內在挖掘,趙天成的揭示,隨著母親的反應讓他似乎隱隱約約發現母親荒謬突梯的言語興許不全然是胡言亂語,那是母親曾經的記憶,那是他所不知道的母親與父親的過去。
至此,走入了副標題「回憶的迷宮」,即是劇中人婆婆阿雪的回憶。阿雪的記憶,甜蜜纏綿的那一部分從阿雪的口中說出,那是青春年華的愛戀,那是清輝表哥與少女阿雪的甜蜜往事。這些回憶是阿雪怎麼都捨不得放手的曾經,擺渡的清輝、持傘的清輝,即便紅顏已白髮,阿雪都記得清輝望向自己的眼神,那樣令人快樂、令人沉醉。對阿雪來說,這可能是曾經的回憶,也可能是她改寫了記憶,不論這段記憶是否真的曾經存在,這一段戲不只讓觀眾感受到曾經的少年情愛回憶對阿雪而言有多重要,也為下半場埋下一個值得深思的叩問,面對記憶,人們究竟選擇強化什麼?又從而改寫什麼?被揀選的美好回憶是否真的如自己印象中的美好?而現實與記憶之間又存在著甚麼樣令人覺得反諷的落差?
然而,記憶之所以是迷宮,就代表它不會如外在顯現的那般直接。故事發展至此,從趙天成婆媳惡鬥的夢境轉折到了探究母親阿雪的記憶迷宮。婆媳爭鬥的衝突只是表面的問題,真正的問題癥結或許就在母親的從未對人言的內心世界。
記憶,幽深如迷宮
走入母親阿雪內在世界的天成春櫻夫妻,看見了曾經恩愛的清輝阿雪與四個孩子一家和樂的過去,這個部份似乎與阿雪口中時序錯亂的回憶交相重疊。然而,推開另一重記憶的門,阿雪從未表述的痛苦回憶撲面而來……原來,父親清輝的離去,不是他鄉打拼而是拋妻棄子;原來,過年前夕婆母阿雪吵著春櫻偷藏的柴梳早在父親離家之時,就被母親傷心欲絕的丟棄,人都不在了,信物也就沒有任何意義;原來,阿雪總和媳婦春櫻為難,實是因為聽聞兒子媳婦之間的私語,明知孩子大了應該要放手讓他飛,但身為母親總是無法捨得,母親只能在心裡哀哀的祈求兒子媳婦別捨下自己一人孤老終年。
阿雪展露的錯亂記憶,只是她經歷過的冰山一角,只是她篩選過後最珍視的回憶,其他關於痛苦的、難堪的、無奈的種種記憶,就讓它們散落在記憶體的四處,除非碰觸了某一個記憶的入口閘門,否則,它們就藏在沒有整理的倉庫角落,久而久之,那些結網的記憶絲線,偶然間伸出觸角以另一種變形的樣貌出現(例如尋找丟棄的柴梳、與媳婦沒完沒了的爭吵等等)。
情節走到此,天成春櫻夫妻似乎找到了婆媳之所以爭吵的癥結,也找到了婆婆阿雪何以記憶錯亂之後始終讓自己停在一個記憶的時點沒有離開。
找到了癥結,即便母親的病況沒能好轉,天成春櫻夫婦似乎也有了應對之法。
最後,又是一家團圓的日子,在開飯之前,趙家幾房兄弟與母親拍下了一張又一張的相片。一張張的家族照片,宛如被凝縮的記憶,這是身為子媳的角色們給不斷遺忘的母親留下的記憶備忘錄。
本劇以極其抒情的筆法畫下收尾的句點,劇終前一張張的照片的再現,彷彿孩子們對母親遺忘的回應:
「阿母,你忘記的,我們替你留下來。」
關於演員
說完了戲本身,這齣戲好看與否,端看三個要角「天成」、「春櫻」、「阿雪」精采與否。這三個角色由鐵三角:唐團長、許娘子、小咪挑樑演出,三個人都是戲精等級的演員,再加上長年合作的好默契,只要這三人對戲的時候,舞台上就是火花四射,精彩得讓人捨不得眨眼。
天成這個角色乍看沒有甚麼特色,不過就是個老好人,但是唐團長的演技很細膩,從幾個段落可以看見她賦予天成這個角色的靈魂。我特別喜歡天成帶著母親阿雪去掃清輝墓時的一段,天成幾次在母親面前自陳自己是「天成」,而母親卻完全沒有反應,依舊故我的只認得「清輝」。天成不敢相信自己這個人已經不存在於母親的記憶中,對母親來說,自己不只不存在,天成這個名字對母親來說也失去了意義。那種被至親至愛的人遺忘的痛楚,唐團長表現的相當細膩,那是一種無能為力的痛苦,也是不得不認輸的無奈,這段表演我就被唐團長催出了眼淚。
許娘子的春櫻雖說不是這齣戲探究的核心人物,但卻是全劇的衝突人物,沒有春櫻和婆婆阿雪的爭執,就不會有天成的噩夢,也不會凸顯出婆婆健忘的徵兆,而後春櫻的反應成了推波婆婆阿雪記憶的拼圖引線。許娘子的演出一如節目單中所言,努力演繹出春櫻的特質,春櫻的心直口快,吃不得虧,散落在劇中各處。尤其是婆婆阿雪生病之後,一場兄弟們齊聚討論母親生病責任歸屬的戲分,春櫻一人戰大房大伯嫂嫂,三房小叔弟妹,春櫻的辛苦與不甘心其實是許多負責奉養雙親的媳婦都心有戚戚焉的心情。下半場,春櫻與天成一同走進婆婆阿雪內心之前的一場夫妻剖白戲,春櫻這時才真正了解丈夫潛在的心情,於是,春櫻的情緒從不願意接受到願意與丈夫一同面對的轉折,許娘子演來層次分明,轉折自然,相當精彩。
本劇真正的主角,其實是婆婆阿雪。從上半場剛出場時有點老番顛的形象,接著開始記憶錯亂後宛如害羞少婦的嬌態,小咪都掌握得很精準。少婦嬌態最吸引人有幾個片段,首先是上半場阿雪醒來之後,對著兒子天成嬌滴滴的喊了一聲「清輝」,語氣之嬌媚、神情之羞澀,直把一旁的年輕媳婦春櫻給比下去。隨後,向天成口述自己的青春回憶,跌入回憶的喜不自勝,嬌俏宛若十八春少女的阿雪,再度讓觀眾見識到小咪演技的靈活與其跨度。我最喜歡迷路的阿雪與回憶中手持雨傘於道旁等候的清輝合唱「一支雨傘」的片段,小咪飾演的老年阿雪與青年清輝甜蜜纏綿的一曲,讓觀眾感受到阿雪清輝曾經的愛戀,也明白了這段回憶對阿雪的重要。另一方面,正因為「一支雨傘」被小咪與青年清輝王婕菱詮釋的纏綿悱惻,進而凸顯了清輝負心離家後,阿雪丟棄柴梳傷心欲絕的反差。除此之外,小咪於記憶角落如訴如泣的燕子歌哀哀的述說母親的明知該捨卻難以捨卻的情結,還有希望兒子媳婦能不離不棄的相伴左右的願望。這一段催淚指數特別高,觀眾席中此起彼落的抽泣聲、擤鼻涕聲呼應了這一段演出的渲染力。
除了鐵三角之外,不得不提的是王婕菱的青年清輝。不論是回憶中持槳擺渡的情竇初開模樣,還是道旁持傘等候阿雪的深情,王婕菱的表現都可圈可點。尤其是與小咪合唱「一支雨傘」這一段,兩人唱和起來帶著化不開的濃情,最後清輝持傘轉身的身影透著幾許寥落,片段雖短,卻相當動人。其他的演員表現就不如唐許咪三人搶眼,可能是受限於篇幅之故,演員揮灑的空間較少,也比較難替角色塑造出立體且完整的形象。另外不得不稱讚一句,本劇在非歌仔戲演員的安排相當適切,也不突兀,電視或現代劇場跨界演出的方馨和陳希聖等人,因為在劇中飾演的角色本就不是尋常角色,所以他們本身表演上即便透顯出與歌仔戲不同的味道,卻也能在劇中被成立,在我看來是很聰明的安排與設計。
劇場,是一門綜合藝術
本劇的敘事風格於寫實與寫意之間自由穿梭,於實像與影像中任意出入,劇本、舞台設計、影像設計三者合而為一,因為舞台與影像具象化了情境,才讓劇本欲傳達的敘事邏輯與層次得以彰顯。不論是幾場夢境的影像展現,亦或是記憶迷宮寫意的舞台設計,又或者是劇終前宛如電影fade out的片尾設計,影像敘事的語言和劇場敘事的語言兩者並行不悖、彼此互補。與唐團配合已久的王世信與王奕盛,給了《春櫻小姑─回憶的迷宮》一劇更豐富的影像語彙,看唐團的戲多年,必須說《春櫻小姑─回憶的迷宮》是將劇本、舞台、影像三者融合得最無斧鑿痕跡的佳作。
以劇本觀之,陳健星仍然善於抒情與寫情,並且在敘事的邏輯與層次上,比起前一個作品《御夫鞋》更上一層樓。撿拾生活中隨處可見的元素,從而爬梳出一條故事的脈絡,以剝洋蔥的技法,一層又一層的剝開發生在一個家庭的悲喜劇。在這一層接著一層的悲喜交雜之中,勾起觀眾的共同感受,也給予創作者的提問,編劇不只要觀眾看戲時得到共鳴與情緒的抒發,也留下一個反思的空間在散戲之後持續與觀眾對話。編劇陳健星的進步不只明顯,也讓人更加期待他後續的作品。
結尾
看《春櫻小姑─回憶的迷宮》一劇的時候,我總忍不住想起多年以前看過的一部電影《明日的記憶》。關於失憶與記憶的命題,不只觸動經歷過的觀眾共同記憶,也提醒未曾經歷的觀眾這是一個興許大家都躲不過的課題。而當這樣一個生命的課題落在自己頭上的時候,不論自己是當事人亦或是陪伴在側的家人,又該怎麼看待與面對生命課題的考驗?
走出劇院的我,似乎聽見了一聲聲的詰問:
如果記憶終將如退去的潮水,我能否祈求,當我連自己都要不記得自己的時候,是否還能夠擁有,你的名字?
演出:唐美雲歌仔戲團
時間:2015/06/06
地點:城市舞台
導演:唐美雲
編劇:陳健星
演員:唐美雲、許秀年、小咪、方馨(特邀)、陳希聖(特邀)、吳承志、王婕菱、林芳儀、曾玫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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