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戲曲一直都有「為國家」、「為政治」〝教化〞人民的忠孝節義故事。 訴諸「國家暴力」的題材卻抓腦袋也想不出來,即便是『趙氏孤兒』也把重點放在亂臣賊子與忠臣孝子的善惡正邪之爭。 但是,翻看史冊,許多被冠以「時代悲劇」的故事,其悲劇的始作俑者實乃國家暴力的黑手,國家暴力巨大且盤根錯節,往往受害者只看到作為打手的鷹犬,而看不見,亦或是不敢往更深處深究真正的元兇。另一方面,國家暴力籠罩如黑夜的幽靈,一雙鬼眼監控著每一個個體,隨時伺機狩獵〝他認為對權力產生威脅的人〞。 非常難得,時至今日,終於看到一齣歌仔戲,以「訴說國家暴力」為題,藉由戲曲的外殼,述說屬於台灣這塊土地的「國家暴力」的往事。
【雖生如死的人】
一堵牆,隔開了他的人生。牆外的前生,他是敢為不公不義鳴放的有為青年、他是作育青青學子的師者,他有家人、有好友、有前程,也有村里的敬重,但這一切從他被「國家暴力」獵殺的那一刻開始,嘎然而止。
牆內的餘生,明明活著卻如死去,他的名字成為禁忌、他的過去沒有人敢開口提起,他成為牆裡的一抹幽魂。 為了爭取別人的公義,他累及家人好友,最後,不忍再拖累好友一家安危,他選擇消失,讓自己成為鄉裡的一則佚事。
他不只是劇中角色梁清江,他也是台灣從228到白色恐怖時代一個又一個死於國家暴力迫害下不屈人格者的縮影。 當劇中人對著冒死藏匿自己的好友說出:「沒有人是別人,那些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不公不義若沒有人願意挺身而出。有一天,當不公不義發生在你身上、我身上的時候,就再也沒有人會發聲了。難道,這就是我們想要的世界?」
我想起了一首小詩:
『起初,納粹抓共產黨人的時候,我沉默,因為我不是共產黨人。當他們抓社會民主主義者的時候,我沉默,因為我不是社會民主主義者。當他們抓猶太人的時候,我沉默,因為我不是猶太人。最後當他們來抓我時,再也沒有人站起來為我說話了。』
【倖存下來的人】
在國家暴力強大襲擊之下,首當其衝的是脊梁骨最硬的那些人格者,他們未必無懼,但恐懼也沒有讓他們停下對抗。
最硬骨的人總是率先倒下,然後,留下來的,不論是家人、親友,又或是有交集的人們,他們又是如何倖存下來?
倖存者中,有人忍辱負重的把薪火保留了下來,他們過得沒有比離開得好更好,暴力如幽靈壟罩在後,他們必須隱忍著、若無其事的打落門牙和血吞,他們是高壓控制下,將善意涓滴留存成土壤下的伏流。因為有他們的隱忍,才能將犧牲的意義傳承下去。
倖存者中,也有人如禁聲的寒蟬,小心翼翼地不敢多說一句話、多踏一步路,如驚弓之鳥一般的張看著,監控的網界線究竟在哪?從此之後,他們說得每一句話,都要自我審查、自我過濾。他們是沉默的多數,也是國家暴力下罹患失語症的受害者。劇中忍受威逼與生命威脅仍要護著好友性命的金元寶一家人,是忍辱負重,也是善良敦厚的護持者。而丈夫失蹤,作為受害者家屬的周盈,則佯瘋倖存,只能說著瘋話,她是暴力下失語般異曲同工的體現。
【保存記憶的人】
在國家極端暴力之下,也總有一些人如接收訊息的天線,一點一滴地收拾起散佚的私語,搭瓦砌磚的把國家暴力企圖掩蓋的、抹去的,那些不公不義、壯志難酬、勇敢爭取的血的記憶,保存下來。劇中的祖孫兩代師公,從阿善師到阿通師,作為保存記憶的擺渡人,那些受苦的、有名的、無名的靈魂,因為記憶與歷史的留存,讓他們不至於像是從未存在過一般。
戲的最後,在悲劇發生很多很多年之後,在很多很多莫名消失的人之後,終於走到天光漸亮的時分,雖說加害者仍躲在影綽綽的簾幕後,還不能把它拖到台前贖罪,但起碼把被害者的名字找回來、把輪廓從掩埋的沙塵中撥清。受迫害的過去,看似代遠年湮,其實沒有那麼遙遠。 轉型正義的現在,總算起了開頭,正義的路還是那麼長。
【關於歌仔戲本身】
編劇陳健星維持他創作時對人的溫柔與疼惜,他將白色恐怖下時代的縮影,改編在幾個主要劇中角色身上。他的筆下呈現對苦難靈魂的悲憫—不論是正面迎擊國家暴力的主角梁清江、又或是忍辱負重藏匿好友的金元寶一家人、又或是為了心懷善念裝神弄鬼的師公阿善師,以及背負最多傷痛只能裝瘋失語的周盈。劇中最大的懸念,也是編劇健星的溫柔,不捨將人性的撕裂進行到底,不讓人性中的善良與怯懦圖窮匕見,而猶有溫情的讓倖存者的內疚不至於痛得撕心裂肺。
《冒壁鬼》由唐美雲歌仔戲團的青年團領銜,團長唐美雲老師客串兩代師公祖孫。不得不說,唐美雲老師的客串畫龍點睛,更在短短一場「假附身真傳話」的起乩戲中,假作附身扮演受難者情真意切的將遺言交代給倖存的受難者妻子周盈,言簡意賅卻情意綿長的囑託,要活著的人好好照顧自己、好好的活下去。那些充滿情感的,最後的叮嚀,就如同白恐時代入獄的被害者,那些無從寄出的家書,沒有怨天怨地的控訴、沒有怒氣衝天的恨意,反而是細密的溫柔,深情的道別,捨不得留下一點恨意讓倖存的家人覺得痛。
唐美雲老師精湛的演出,在短短的幾句遺言交代中,催出了好多觀眾抽氣得哽咽。然後,隨著鷹犬追殺,趕緊回到「退駕」狀態,並且流露出市井小人物雖有善心,但仍不忘保住小命的市儈心性,角色一轉三折的無縫銜接,精彩非常。這一段戲,與兩年前的《問美雲知道》中唐老師一趕三演道士、唐明皇與楊貴妃的靈魂對話有異曲同工之妙。
除了唐美雲老師精湛的演出,青年團中飾演金元寶的李嘉與妻子玉女的吳品諼,是這次很亮眼的一對。李嘉的金元寶在全家人面臨生命威脅下仍援救並藏匿好友,他演出小人物的情與義與兩難,在情跟義的天平兩端,他小心翼翼卻依舊勇氣難得,李嘉演得很真實。而飾演元寶妻子玉女的吳品諼是唐團常見的演員,這一次的角色聰明慧黠,她雖是一介女流,但她也有與丈夫一樣的仗義。即便到最後,威脅的壓力難以扛住,我們仍佩服她前面對丈夫義助藏匿朋友的支持,也佩服這個小女子幾番化險為夷的慧心,吳品諼演出靈動,並且聲腔明亮悅耳,讓人對她的演出印象深刻。
扮演國家鷹犬的小杜—杜健瑋,第一場逼供的戲,一出場的聲音唱腔就令人驚艷,看小杜的戲很多年了,沒想到他進步如此之多,已經進化成能演能唱的優秀演員了~
除了演員之外,喜歡這次的舞台設計。在小巧的舞台上,利用滑動的兩個磚牆景片,靈活的將劇中的空間作出富有層次的變化。
為什麼我們要一直說這些故事,而無法像這個社會另外一群人總愛說「228跟白色恐怖都是政治操弄」、「為什麼不能讓過去就過去了」那般讓往事如煙?
最後,僅以節目單編劇健星的話來收尾: 「說故事是為了不要遺忘,傷痛與怨恨會隨著時間逐漸遠去,那些在黑暗中曾經奮力閃現的光輝,那些人那些事,將鼓舞著現在的我們,雖死猶生。」
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