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歌仔戲] 冥遊記—帝王之宴

冥遊記以「錯綜複雜人物關係」為劇情動力，劇情簡而言之就是女皇武則天冥府一遊，擾動李氏家族一池渾水。精彩之處不在情節，而在每一個角色彼此之間錯縱複雜的關係。光是李世民、長孫皇后、李治與武則天四個人齊聚一堂，彼此之間的互動豈止一個尬字了得。

婚姻版難題，原來千年前就有

看著年邁的武則天入冥府見到夫家李氏一堂濟濟的畫面，聯想到近期社群媒體出鏡率很高的民間習俗「辭祖」。

「辭祖」發生在離婚女性身上，離婚後，女生必須到前夫家祠堂或城隍廟，上告祖先神靈，已經離婚不屬夫家成員，謝謝未來不連絡之類的。離婚女性沒做完這道手續，在祖先的認定，就仍算是夫家的人。然而，為什麼男女離婚，只有女方必須去辭祖？背後直接連結女性在家族結構中的位置，是從婚姻衍生而來，一個女人必須結婚，才能獲得「家族位置」。所以，即便一個女人寡居多年，早已獨立身分經營自己的生涯，還是無法擺脫「妻子」與「母親」這兩重角色的桎梏，她依舊很難被視作一個「獨立」的單位。

開創自己武家王朝的武則天，一入冥府，仍須「回歸」李家媳的身分。武則天來到地府，面對退休後只剩下一張嘴的公公李世民質疑她牝雞司晨、賢良淑德模範媽媽的婆婆長孫皇后質疑她對孩子的愛，還有長子李弘各種對阿母的不理解跟「媽妳可以不喜歡我，但為什麼不喜歡弟弟們？」。

沒有人在乎她不只是李家的媳婦、沒人覺得她可以外於李氏，就算她早已治國多年，從李氏皇族到市井百姓，都覺得武則天只能是「皇后」、只能是「太子的媽」，只能是未來的「太后」，她永遠只能附屬作為夫家的媳婦，而不是一個獨立的女性。

上半場最精彩之處，莫過於不想再做李家媳的武則天要高宗李治給她一紙放妻書。一紙放妻書，還她自由身；一紙放妻書，重歸武氏女。李治在劇中的設定不愧是寵妻魔人，也是真正欣賞武則天才華的人。即使李家鬼們極力反對放妻，李治最後仍舊是給出放妻書，開頭絕筆斷情，收筆仍願妻子平安快樂。

本戲最懂愛的人，就是李治了吧！

全劇最動人的情話，正是武則天對李治撒嬌時脫口而出的話「我最感激的人就是你，那年，你是天皇我是天后，是你讓我成為我喜歡的模樣。」言表之際，就見武則天斜倚門簾，星眸流動之間，是被深愛著的嬌媚。一個男人，給予伴侶最真誠且寬廣的愛，莫過如此，讓她成為她喜歡的樣子。

從開場起即困擾老年武則天的繼承人選擇問題，一場冥遊之後，武則天最終將天下重歸李唐，武周一代而止，傳位給了她和高宗李治的第三子李顯，臨終前去帝號，稱「則天大聖皇后」等等，毋寧說是對李家宗族的妥協，更可能是對李治情感的回報。

以人物關係+人物性格推動劇情的家庭心理劇

本劇最重要的「情節」，就是李建成與李賢兩位廢太子的逆襲。

說起太子這個職業的危險性，放在當代絕對是保險拒絕往來戶的高危職業。

以下引用歷史作家謝金魚的文章《穿越到唐代千萬不要做的五種人（1）：皇太子》，唐代前前後後有 21 位皇帝，但是曾經當過太子、太弟或者太叔的人卻有 30 位（生前沒當過、死後追封的不算），大多集中在盛唐之前，這多出來的 9 個太子，大多不得天年，其中，曾經被誣陷謀反或者真的謀反的太子，又有 5 人，可見太子們的耗損率之高。

太子距離權力太靠近，但卻不完全握有權力，人怕成名豬怕肥、樹大招風等招風拉高仇恨值的形容詞，都非常適合放在立於危崖的太子身上。於是乎，太子就成為眾人慾望目標的靶心，也是眾人慾望的終極投射。

自封天策上將開府建衙的秦王李世民，看曾經領著自己讀書習字、騎馬射箭的大哥－建成太子，越來越不順眼，愈發覺得大哥屁股底下的太子坐墊應該放在自己屁股下才舒服。因此，六月四日那一天，或許是個晴朗的日子，李世民早收買了玄武門的將領，他的野心就像是一支淬了毒的箭，他瞇了瞇眼，瞄準的是他的手足、他的兄長，建成太子的頭顱。

幾十年後，早握有權力數十年的皇后武則天，越來越不能接受自己打理多年的江山，必須無條件的拱手讓給從她身體所出、曾經是她的後宮上位的資本，如今愈發英姿勃發、收得人望的兒子，太子李賢。所以，那個日正當中的烈日午後，太子東宮的家奴趙道生密告太子賢私藏數百鎧甲，謀反的大罪一鍵羅織。即便丈夫高宗偏愛兒子，武則天還是：「賢心懷謀逆，應該要大義滅親，不能赦免他的罪行。」一錘定音，繼長子太子弘，次子太子賢的翅膀就折毀在母親的掌心。

佛洛依德的蒲團

廢太子聯盟的逆襲，讓李世民與武則天倉皇逃難到冥府佛堂。

面對兄長復仇的反撲，壓在李世民心中長久的心虛跟罪疚，導致他未戰先潰。不同於李世民的態度，武則天眼底依舊燃燒著不服輸的焰火。於是，當她望著曾經高不可攀的李世民，她們兩人視線對接的一瞬，佛堂化身心理諮商室。

她的牝雞司晨讓他難以忍受；他的粉飾太平令她大翻白眼。但彼此不順眼的兩人，之所以互為「刺點」，正是因為他們都是不甘心臣服於「既定權力結構」的反叛者。在宗法上，李世民身為次子，當大哥李建成活蹦亂跳的時候，即便他與皇權僅只0.01公分的距離仍只能失之交臂；武氏身為女子，從妾侍奪嫡已算完成女性最大程度的進擊，更高的皇權，本就不屬於她。然而，李世民不願接受次子讓賢的路線；武則天也不願接受女人只能退居簾後安享晚年的生活。

身為謀奪權力，推翻結構的他們，再怎麼塗脂抹粉，也掩蓋不了曾經殺戮的猙獰面孔。面對兄長建成太子的復仇，李世民選擇與罪疚共存，這是他選擇的代價。面對兒子太子賢的控訴，武則天的辯解蒼白無力，她終究還是為了權力逼死自己的孩子。

面對權力，李世民與武則天，是同一類人。權力，像是烈馬獅子驄，他們手上會持著鐵鞭、鐵楇與匕首，鞭之、打之，縱使滿手血腥、血淚斑斑，仍要達到馴服權力的目的。

戲的最後，武則天回陽後，召見了狄仁傑，還政李唐、復立李顯。一紙遺詔，退回「皇后」的身分，她真的甘心了嗎？或許沒有，就如劇中武則天面對幼女太平公主的不甘願，悠悠嘆息著說「這一條路我一個人走來，一路艱險，我不想你受一樣的罪。時候還沒有到啊！」

一個超前時代千年的女性，終究只是歷史的個案。

女人在追平權利的路上，仍是路漫漫其修遠矣。

關於演員

冥遊記的精彩，演員們的舞台飆戲，絕對是觀眾最過癮的享受。

首先當然要說反串武則天的唐美雲團長，從生行反串旦角雖非第一次，但這一次的角色有別於純粹的生角或旦角，武則天是一個極為複雜的角色，身為女性、妻子、母親，同時又是帝王、開創者與奪權者，陰陽兼備的特性，讓她一個轉身就是一副面孔。唐團長的演技，不只一如既往地令人安心外，還讓我大大驚艷了一把。詮釋武則天身為君王的殺伐決斷，相當傳神到位；詮釋起武則天骨子裡「媚娘」的部份，竟然也嬌媚動人、星眸流轉。特別喜歡武則天與高宗李治的兩場戲，一場是吐槽公公李世民後，媚娘上身的跟李治告白的情話，就見唐團長倚門笑語：「是你讓我成為我喜歡的模樣。」嬌媚的模樣，任誰都氣不起來了吧！另外一場則是家宴之前，武則天繼續媚娘上身的跟李治提到「家宴過後，一起來去試湯泉。」難怪李治說出了「仍是媚娘姊姊啊！」房內私語的情趣，甜得沁出蜜來。這番嬌媚婉轉的唐團長，真的是太太太……不可方物了。

以上兩段心頭好的橋段，怎麼能少了小咪老師。小咪這一次演出上有強者老爸、下有叛逆兒子，旁有剽悍老婆的高宗李治。面對老是吹噓當年勇的老爸，李治只能無奈繼續聽老調重彈，配合演出；面對總是吐槽老爸的老婆大人，李治也只能幫遮掩、幫袒護，宛如夾心餅乾的李治，小咪老師演出寵妻魔人的「弱氣」版一家之主。下半場，畫風丕變，小咪老師演出懟天懟地懟老娘的太子李賢，怨氣沖天的控訴、恨意不絕的怒吼，小咪演繹出被母親狠狠背叛的兒子，可以有多怨懣，可以有多受傷。兩個個性性截然不同的角色，小咪老師一點都不混淆，實在精彩。

第三次看許秀年娘子演出長孫皇后一角，每次都給我耳目一新的感受。冥遊記中的長孫皇后仍舊溫婉賢慧，但溫婉之外，還有強大的意志、堅韌的母性。不論是玄武門之變前夕說著「你得為我跟承乾(長子)去奮鬥。」又或者是當冥府廢太子大軍兵臨城下，率先持劍鼓勵李世民努力再戰，都凸顯出長孫皇后不只能定後宮，也是安天下的幫手。面對孫子李賢對家族內部醜陋血統的鄙夷，長孫皇后不閃不避，坦然直言身在此家族只能接受權力風險的存在，哪個人不為自己生存所謀劃。除了迎難而上的堅韌，還有與李世民互動呈現出既是愛妻，也是母姊的親密感。許娘子駕輕就熟的將長孫皇后一角，演繹出溫柔的厚度。

本劇除了武則天，另一個要角李世民，難得的特邀國光劇團當家老生唐文華擔綱演出。唐文華老師演出一個退休後只剩一張嘴，老調重彈當年勇的李唐大家長，年紀一大把仍好面子，逮到機會總要吐槽一下不肖兒媳、糗一下護妻兒子。當家宴中，與齊王楊妃的風流韻事被兒子兒媳輪番爆料後，趕緊裝孬的安撫大發嬌嗔的長孫皇后，好一個中二又自戀的大唐太宗李世民就活靈活現的舞台重生。

另外飾演建成太子的李文勳，在陰調陰風陣陣的旋律中，甩起鬼氣森森的水袖，一聲聲催魂使者般叫喚李世民。怨氣沖天的被廢太子，當最終逆襲失敗，仍有承認失敗的氣度，有別於從前影劇作品被弱化的建成太子。

其他演員像是飾演李弘的林芳儀、飾演青年媚娘的曾玫萍、飾演太平公主的吳旻真，還有搞笑擔當飾演武承嗣的李嘉，以及非常亮眼的動作擔當蘇柏瑞，都相當恰如其分。

關於舞台的二三事

冥遊記應該是近幾年唐團劇目中，用比較多傳統歌仔戲曲調的戲吧！雖說台語音樂劇也很好看，但歌仔戲還是傳統曲調聽起來有滋有味。這次除了基本的七字調、都馬調，還有我很愛的寒門秋月、唐代七字，跟出場頻繁的陰調。聽歌仔戲還可以跟著哼歌，真是太開心了。

舞台設計跟影像設計的雙王組合，依舊一如既往的賞心悅目。極簡的寫意舞台，恰好貼合冥府萬物皆虛的意象。特別喜歡最後一幕，武則天一步一步往後走，一個一個從上而下的門板，彷彿帝王陵墓石道上一排排的石碑，與武則天的步伐，暗合「歷史且由人評說」無字碑的歷史態度。

編劇健星的劇本，一直都能刷新我的期待值。這次的劇本，不論是冥遊地府的概念、上半場與當代扣連的女性平權論戰，再到下半場一個處處禁忌家族的心理劇場，主要角色描摹的相當立體，依舊可以看到健星筆觸的溫柔，以及對女性角色的偏愛(長孫皇后&武則天)。以歷史為本，卻能在記載縫隙中，翻摺出歷史人物的內心世界。

看冥遊記的同時，實在被戳中太多笑點了，特別是李家闔府團圓，同時各懷鬼胎的各種作表跟台詞，實在太爆笑了。另外，劇中將陽間奉祀「降等」導致冥府李家領地縮小與奴僕縮編的設計，實在太寫實，太有既視感，編劇的幽默感越來越成熟了。

最後的最後，多年前看過一套歷史(玄幻)小說《地府皇家聯誼會》，沒想到多年之後，竟然在看冥遊記的同時，像是看到書中角色的視覺化的展演。身為書迷跟戲迷的我，意料之外的，收穫雙重滿足、雙重歡喜。

參考資料：

《穿越到唐代千萬不要做的五種人（1）：皇太子》，謝金魚作

加碼閱讀：

《唐棣之華—地府皇家聯誼會》，無患子著

《幾希復幾希—地府皇家聯誼會》，無患子著

導 演｜戴君芳

編 劇｜陳健星

演 員｜唐美雲、唐文華(特邀)、許秀年、小咪、李文勳、林芳儀、曾玫萍、杜健瑋、李嘉、吳旻真、蘇柏瑞、梁芳毓、范心瑜、朱念緯、吳宜蓁暨唐美雲歌仔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