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故事說出新面貌-田沁鑫劇場版『青蛇』
青蛇一劇的故事，其實就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民間傳奇“白蛇傳”。
白蛇傳述說一白一青兩條蛇，修練成精，化形成人，在杭州西湖雙雙邂逅一個藥鋪夥計許仙，許白在雨中初見，情緣也至此展開。故事的前半段，風光旖旎、情意纏綿，情節卻在金山寺方丈法海出現後急轉直下，一杯雄黃酒，讓許仙揭露了妻子一直隱瞞的真相，原來，妻子素貞是白蛇化身，許仙在法海的勸說後，遁入金山寺，引來了白青兩蛇聯手作法形成的“水漫金山寺”，故事的最後，產子之後的白蛇素貞被法海鎮入雷峰塔下，西湖畔的雷峰塔自此除了西湖十景之名外，還平添了一抹淒豔的傳奇色彩。
民間傳奇故事白蛇傳，歷來有不少影劇或舞台經典作品，然而，一直到李碧華的小說“青蛇”一出，我們看見了另一種描述民間傳奇白蛇傳的視角和說法，當白蛇傳這個故事不再由白蛇白素貞的角度出發觀看，而是從青蛇小青的眼光望出去，一個有別於民間傳奇白蛇傳的另一面於焉而生。以青蛇小青視角作為主述視角的影視作品，最知名的就是徐克導演，張曼玉王祖賢雙姝飾演青蛇白蛇的電影『青蛇』。
已有珠玉在前，進入劇場之前，我非常好奇劇場版的『青蛇』會翻出甚麼樣的新意吸引觀眾進入一個脫胎自眾人皆耳熟能詳的老故事所翻出來的新說法。
於是，當這齣戲有別於過去其他戲劇作品的詮釋，以法海作為全劇破題的人物，也作為全劇另一個主要的敘述聲道，就讓我看到了編導在重新演繹文本與解構文本的野心。
法海一角的破題，首先凸顯出法海這個角色做為民間傳說中破壞許白夫妻情深的妖僧一角的重新翻案。青蛇劇中的法海，彷彿一個被迫粉墨登場的人，他本只是一個金山寺的住持，無意攪和在人蛇相戀的異相之中，就算到最後他投身在劇情當中，也是帶著一種被驅使的色彩。透過法海一角，編導很聰明地將歷史、民間傳說和李碧華小說青蛇等三個文本做了對照與互文，首先，編導還原了法海一角的歷史身分，法海本是唐末宣宗年間宰相裴休之子裴文德，因為作為皇子替身而出家為僧，並且最後成為金山寺住持。歷史上的法海，與民間故事的法海是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歷史上的法海沒有民間傳說白蛇傳中的法海那樣惹人憎厭的形象，透過歷史與民間傳說的對照，凸顯出一個人真正做過甚麼沒做過甚麼遠比世人認定的想像與形象來的輕如鴻毛。並且，凸顯法海的視角，同時補足了李碧華小說青蛇中那令人印象深刻卻驚鴻一瞥的法海形象，法海不只是一個“僧”，他還是一個“男人”的存在，透過法海和青蛇的對手戲勾勒出法海作為一個有情有慾的普通人的本質。
劇場版『青蛇』另一半的敘事視角，就是青蛇小青。對比於白蛇素貞，小青是一個更接近原始生物狀態存在的“雌性動物”，她的自我認同和認知與白素貞大不相同，白素貞在遇到許仙之後，她一點一點地的向傳統女性的形象靠攏，最後她不只是化形為女人，她的內在也成了一個百分百的妻子與母親。小青則不然，小青一直沒有辦法像白素貞那樣棄絕身為動物的本性轉而全心全意地擁抱“傳統女性形象”的作為，她反而在化形成人的過程中，用她外顯的女性身體去經驗經歷情慾的旅程，她想知道讓白素貞安於作為一個“普通妻子”的愛情究竟是甚麼東西？她用身體去經歷與經驗，卻沒在這過程中如白素貞那般成了一個恪守婦德的妻子，而是在過程中明白了愛情和慾望究竟為何物？她對白素貞癡心一片待許仙透著不解和輕嘲，所以，勾引許仙，與她的情愛慾望無關，而更接近挑釁，挑釁許白兩人對天盟誓的盟約。在許仙和素貞之間，小青在乎的不是許仙，而是素貞，就連勾引許仙的背後，還是因為素貞。對小青來說，整個世界重要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素貞，另一個是法海，縱使她經歷過許多男人，但只有法海才真正讓她記住，讓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的糾纏，就算時事遷移，歲月流轉，她把自己對愛情的理解與實踐都落在法海這個男人身上。五百年，法海在輪迴中一次又一次的轉世為金山寺的住持，她就盤臥在寺廟大堂屋樑上，與法海魂魄糾纏了一世又一世。
法海與小青，這一人一蛇的糾葛，終於在一九二零年代，隨著雷峰塔倒，有了一場對話，小青終於從這五百年的情愛模擬中醒來，她曾經以為自己可以用五百年修到“愛情”這個學分，原來，到最後，她雖然就要真正化為女形成為人，但是，她在最後終於體悟到，自己依舊是“外型像人的蛇”，她依舊是沒有真正被馴化的動物，那些原始的、生猛的、衝撞的生命原慾依然在她的肌膚底下恣意流竄，她終究不是素貞。
小青一角不只是對傳統女性形象的挑釁，更象徵著女性在情慾上的覺醒與自覺，透過小青的敘述視角，重新給民間傳說白蛇傳另一個閱讀的面向，白素貞一角是傳統文化對於女性形塑的過程，而小青就是有別於白素貞，自外於文化塑造之外女性形象的展現。
與小青對應的是白素貞，素貞這個角色在劇中藉由幾個時期的變化凸顯出從妖姓到人性進而佛性的階層。一開始，素貞與小青一樣，都是妖化女形的蛇精，但是，望著萬家燈火的素貞，萌生了站在此岸觀看彼岸的艷羨，她想要成為千家萬戶裊裊炊煙中，那樣守著一個丈夫一個家的尋常女子，於是，她選定的許仙，一看頂多容貌稍微出挑卻無大志的普通男子。為了許仙，她安於作為一個鎮日忙進忙出、柴米油鹽、操持家務的普通妻子，換來的就是每一天她可以挽著許仙的手，走在自家與藥鋪之間一條不算長的道路上，往返來回、日月往復，將自己的生命消磨在這短短的路程中，無怨無悔。
劇中素貞最令人感動的情節，就在水漫金山寺之後，素貞產下一子，當她再次望向許仙，問著許仙當年兩人曾經盟誓的盟約，是否依然信守？許仙縱使對素貞有情，但他卻仍有著普通男人的自私和怯懦，他只能膽怯的顧左右言他、他只能自私的要素貞再多給他一點時間去接受……素貞沒有再逼問，她在一瞬間從妻子昇華成了母親，作為一個母親，她必須為她曾經在愛情中所犯的過錯贖罪，用自己被鎮壓在雷峰塔的身體作為洗淨孩子出身的犧牲。並且，在她作為許仙妻子的最後瞬間，憶起了那一年在西湖遇雨的下午，在煙雨江南的美景中，開啟了她身而為人的一切記憶，始於愛情，終至親情的素貞，走完了她從妖性到人性進而佛性的生命階層。
劇場版青蛇，藉由民間傳說、李碧華小說和歷史考證對“白蛇傳”這個故事做一次重新的爬梳，將三重文本互相對照、彼此解構。並且在白蛇傳故事裡，挑選出青蛇和法海這兩個角色作為敘述的主要聲道，讓觀眾透過一個流傳六百年的古老故事，召喚出可以與之呼應的情感和慾望。
從一個古老的文本重新解讀出現代人可以從中得到對照的情感，進而獲得感動與共鳴，是身為觀眾的我在觀賞這齣近四個小時的演出所獲得最大的滿足，也是我對於編導田沁鑫創作劇場版『青蛇』的肯定。
劇名：青蛇
編導：田沁鑫
演員：秦海璐、辛柏青、金戈、董暢等
(原發表於臉書個人網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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